如若死是必然,愿我们的欢声笑语,嘲讽了死亡,愚弄了时光

【灯导师/使徒】后见之明

       *形式自由派导师使徒文学,内含微量卡特卡罗

  *单纯当作研究无形之术的倒霉师生服用也ok

  

  

  我的导师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带来了一个巨大的皮箱,皮箱被大小错落的书籍填得满满当当,像两排杂食动物的臼齿。我知道那些书中的多数应该都来自莫兰书店,不仅因为书脊上的名字明显充满神秘与危险,而且据他本人语,至少在1921年前他就已成为那里的常客。我用眼角打量着自己曾经的老师、现在的病人:面色蜡黄,眼眶浮肿,眼角已蔓延出橘络般淡淡的皱纹,看起来被压抑在恐惧的阴霾中多日,通红的眼却横流着鲜活的欲望。见到自己过去的学生,他抬起头来,将额前疏于打理的乱发欣喜地别到耳后。他的语调同上次见面相比愈发古怪而狂热,青筋交错的苍白双臂攀上我整洁熨贴的白大褂:“我没看错吧?我最优秀的学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我蛮横而不失礼貌地拨开病人过于熟络的手,那只手柔软得几近松弛,当苍白的皮肤被挤出褶皱时,有微弱的光芒从纹路里流出。我说:“先生,病房在那边,诊所提供早中晚三餐送到病房,我每天都会来检查您的病情,遇到紧急情况请摇床头的铃。需要我帮您拿箱子吗?”

  诊所实行的卫生管理制度在一众同行中堪称名列前茅,颇为节俭的照明却总是给病房覆上一层雾蒙蒙的浅灰。自打迎来这位初来乍到的病人后,我总疑心每个早上他迈进病房时,都从他的眼、肩头与指尖看到无法解释的零星微光。他没打算多管闲事,但我的导师注意到了我毫不掩饰的视线,便毫不吝啬地主动向他解释:“昨晚,我的意识迈入了太阳居屋中一片垂满发光果实的园地——古老太阳的几位复数自我曾在那里徘徊,这些都是果园留下的慷慨馈赠。”

  生理层面的健康问题不会把一个人害成这样,那时我对自己说,只能是诅咒,只有诅咒才能把此人锈蚀得形销骨立。倘若再用视线搜寻下去,我定将遭遇与他等同的不幸。

  

  距离我们上次通信已经过去了三年,而上次在大学内见面则已隔了至少六年。博士刚毕业的几年里,我还会在圣诞节回一趟母校,再不济也会寄来一笺贺卡;然而分离的时间愈久,我就感到愈发无话可说——我生活中的变数无非是来了几个疑难杂症患者,节假日多发了薪水,还有些不方便往外说的也不过是泡到了新鲜的露水情人。不过这些原因都是其次,彻底切断我们之间通信的是一次不期而遇。三年前,我在市中心的广场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什么东西,老少皆有,神色充满同出一辙的热忱。我停下脚步,正好与高台上我曾经的老师对上视线。他短暂地停下了布道,狂热又隐秘的眼睛径直看向了我。那双眼与以往不同了,当我慌乱地意识到这一点时,几乎要被那之中溢出的金黄色的辉光刺得流泪。如我所料,那刺痛的视线深深刻进了我的接下来几个月的梦中,梦里我看不到光,却能看到光以外的一切:低矮的枝桠,虬结的根茎,月亮灿烂的倒影。每次醒来后我只觉逃过一劫。最终我还是忍不住大费周章地到处打听,这一带的学术圈子不大,我很快得知了无形之术这一名词。一个口风不紧的学弟被我灌下三杯威士忌后,磕磕绊绊地吐露出我们共同的教授是一个密教社团的领袖,社团的名字叫辉光之镜,教徒从社会人士蔓延到本校学生。我很快厘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扪心自问自己对此类异端教派是否有兴趣——我本以为自己能坚定地回答:一点都不,但实际上我却产生了一种犹豫,一种近似于考试时发现自己算出的答案与预想的解相差十的十几次幂的犹豫。于是我勒令自己从钱包里翻出几年前从我的导师桌上带走的名片捏成一团扔进下水道,紧接着度过了第一个没有给他的实验室寄贺卡的圣诞节。我的举措在某种程度上很有效,实际上自那以后我确实不再做那个噩梦了。起初我为此事提心吊胆,而当第三个圣诞节过去,我几乎已经忘记这一茬。当我以为自己真的会过上平凡而满足的普通生活,那被我短暂逃离的噩梦却又一次找上门来。

  “上次见面的时候没能叫住你是因为人群中有一位许久未见的投资者,而我预先收了她一大笔——足以买到一条性命的报酬,以至于不得不优先向她交差。”我的导师摇了铃把我叫来病房,无比自如地谈起这些,好像我们聊天的场所不是病房而是教师办公室,好像那次不期而遇的会面就发生在上周或昨天。见我没有回话,他便将沉默当作默许,喋喋不休地接着说下去:“实际上,在一位可敬女士的帮助下,我读到了你的未来——那发生于未来的历史。你是注定将要协助我解明辉光之人,无论我成功与否,你都将……你在听吗?也是,这里的确不是一个适宜谈话的场合,潮湿的气味会让你思维的羽翼因浸水而沉重。看起来,你是更愿意去敞亮的咖啡馆坐着谈谈?”我的导师虚无缥缈的空话终于落到实处,我也终于舍得分出一个眼神给这位不幸的病人。我的导师口才出色,又在达到目的前誓死不休,我只好体贴地有话直说。

  我说:“我不要。”


  病房里诞生的绝大部分言语是病人愉快的独白;极偶尔能够对话的时候,我们谈论死亡。他对死亡持之以恒的恐惧反而让我熟悉和安心。博士在读的时候,我和我的导师——那时我还带着几分尊敬称呼他为'先生'——都是通宵的好手。不同的是,我的桌角总是散落着速溶咖啡的包装袋,他的桌上则堆满高低错落的保健品——大到从隔壁院系要来的正规药物,小到几美分一罐的维生素片。据我所知,我的导师不沾咖啡不沾酒精更不碰毒品,熬夜从来都是凭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力硬撑。我本以为那些增进营养的药物只有生活堕落或病入膏肓的人才需要。拿到博士文凭的那天我硬着头皮问了他是否已经时日无多,回答我的是极其罕见的愉快的大笑。半晌我健康匀称的老师擦擦眼角的泪花,问我为什么这么想。还没等我开口对方就主动回答:“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还真是谢谢你的关心!鄙人不过是太想再多活几天罢了!”我闭上眼又睁开,病床上穿着白色棉布病号服的瘦骨嶙峋的男人面色早已不复生机,唯有笑意下的恐惧与难堪一如往常。

  我任性的病人常常擅自离开诊所。但是他从来都付得起住院的钱,又和家人断了往来(有传言原因之一是他与不止一位信徒发展了拿不上台面的私情,但我不清楚实情。实际上,我也并不在乎),便也无人能够阻拦他的去向。

  一个拥有迷人月光的清凉夜晚,我迟迟等不到自己这位棘手的病患。我打定主意,再等十分钟,如果我的导师再不回来,我就向主任申请,不论如何也要强制他至少在十八点前完好无损地回来。我盯着时钟,数了还不到十秒,病房门就如我所愿开了,来者正是让我加班至今的罪魁祸首。他扶着病房门,对着医疗垃圾箱就呕吐起来,他的步伐踉跄,脚步声却微不可察。“那些石源之神不会原谅,他们回来了,不,他们早该回来的,一切都晚了,”幽微的低语从他泛着酒气的下唇钻进我的耳道,“燧石星星点点的火焰,母亲之父从伤口钻出,海洋吞食饥渴的圣杯,转轮困住振翅的蛾……我们皆是历史的囚兽……”我气急败坏地从办公桌前跳起来,用尽可能温和的动作清理干净我病人的口腔,然后把人扶上病床。我扒掉对方的西装外套,本打算接着去找醒酒的药品,突然从他苍白的脸上读到了彻骨的恐慌。我的病人布满血丝的眼睛脱力地睁开,虹膜几乎褪去人类的色泽,却在黯淡的室内溢出不寻常的光亮。此人已被绝望侵扰得距离死亡只差临门一脚,多半是将寻求安逸的重任寄托于酒精,也许还有女人——我从病人的发尖闻到了鲜花的气味——却不幸未能如愿。我放弃了让他清醒的念头,转而把手探向了装着另一种药物的抽屉。

  一剂鸦片酊,量大管饱,将将卡在不致人于死地的边缘,我已经用这法子救下了少说五个陷入谵妄的病患。褐色安瓿中的液体轻轻颤动着,一点点地推入静脉,我的病人终于缓缓合上双眼,愁容久违地如退潮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堪称稚嫩的轻松笑容。我打开窗户站到窗边,让空气冷却我紊乱的思绪。

  两天前,我本应揣着新领的薪水去见新找上的相好,度过一个崭新的欢愉夜晚……本应如此。约会进行得很顺利,我享受对陌生人装腔作势的姿态,对方似乎是看在全额买单酒水的份上也乐意迁就我。天鹅绒的幕布把光线染上一层凶杀般的暗红,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对方嘴里却骤然冒出我导师的名字。我险些把香槟喷到调酒师的围裙上,一改几秒前的游刃有余,一把抓住面前的人问他我的导师都做了什么。毫无来由的粗暴质问导致的唯一结果就是不欢而散,对方比我高大一圈,轻易就将我甩开,撂下没付的账单离开俱乐部。我付完帐才从眼白金黄的女郎口中打听到,刚刚离开的人是我导师的情人之一,在他们上一次约会半个小时前,他与另一位来找同一人的女士先一步打了照面;继我的导师姗姗来迟后,三人度过了一个难称愉快的夜晚。描述那个女人时,女郎特意强调了她明亮的目光与如梦似幻的语调。后半夜我从俱乐部带走一瓶香槟,乘着醉意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终于下定决定与自己和解时,我突然被一家店玻璃橱窗上的文字吸引。莫兰书店——我熟悉这个名字,但也仅仅是熟悉名字而已。他从未在与我的导师以外的人的谈话中提及这座书店,原因可想而知:它从来只出售那些未通过防剿局审查的异端书籍。我盯了一会橱窗里隐隐跳动的昏暗的煤油灯光,默数三声,径直推开了书店门。书店内的布置与我的想象相差无几,紧密相连一直蜿蜒至天花板的书籍间浮动着沉重的灰尘。半小时后我为一本书付了账,合上书页前,我视线所及的最后一行字是:“辉光是一个疑问,飞蛾总以肯定作答。”莫兰小姐递出精心包装的纸袋,硬币在收银柜台里叮当作响,我脑子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也钝而重地震了一下。在上班前,我还剩几个小时的睡眠,我不确定这几个小时内他是否真的成功入睡,但我知道我的思绪在梦里不受控制地漫游。当意识再次回归清明,微薄的日光穿过报纸和我的眼皮,在赭石色文字的影子投到视杆细胞上前,我确定了自己心中鼓动的渴求究竟为何。我感到身躯前所未有地轻松,如同褪去陈旧的皮囊,崭新的血液在我混沌动荡的血管里发出林地与振翅的鸣响。我突然意识到之前被自己拒绝的噩梦与今晚的梦境是同样的,也就是说我本应能早上三年做出选择。但是现在也不迟。

  我眨了眨眼,摆脱回忆,走回现实。我不动声色地从我病人的床头抽走了几本书——不会有人特意统计这些书的数量和名称,也许连它们的拥有者自己都不会。我本想现在在一个或几个晚上内看完这些,但只消我稍动了些手脚的功夫,新鲜的鼻血便爬满了我导师的下颌。我把书装进背包,然后像任何一个正常的、尽职尽责的医生一样,夹起沾有酒精的棉花,擦净那些含有乙醛的血液。鼻血是正常的副作用,我冷静地想,然后松开镊子,吸饱了酒精和血液的棉球扑簌一声掉进了医疗垃圾箱。我把镊子放回托盘,突然注意到病床上那具沉醉于吗啡的躯体正逐渐滑向人类所无法扭曲的角度。他的皮肤正以一种远超人类的柔软程度舒展,几乎要从肌肉上剥离,而在被拉扯得较薄的皮肤上,有淡淡的光芒流溢而出,像黑暗的针孔。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病患——不,这并不是疾病,至少患者本人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我把窗户关上,拉上窗帘,又把病床的被子拉高了些,以防护士看到这具扭曲的形体。处理完这些,我离开了病房。

  我有自信出于自己之手的药效够一个此前从不碰毒品的“正人君子”经受到他次日前来上班,而我确实做到了。我的导师从乙醇和吗啡中彻底醒来后第一件事是抹干嘴角的涎水,第二件事是质问我为什么擅自给他开药。对上那双溢满令人目盲之光的眼时我又想流泪了,但我咬着牙挪开视线,注意到对方松弛的皮肤与酥软的骨骼在醒来后似乎变得不那么明显了。我一言不发,我的导师说,亲爱的医生,你究竟知不知道昨晚对鄙人意味着什么?这几天真是没遇到一件好事——我头脑的欲求正在干涸,倘若再不——他突然停住了。他反应过来是那剂鸦片酊让他再一次从恐惧的利齿下逃脱,挣得一段苟活的时日。我露出一个无言的冷笑。死一般的沉默蔓延在我们两人之间,我的导师松开我的衣领,落回病床上,床板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响。我直起身理了理领口,发现浆直的衣领留下了一道显眼的折痕。我的导师极其厌恶在别人面前展现出失态的样子,尤其是在年龄或资历不如他的人面前。更何况此人在追求无形之术的道路上失去了太多,才因此愈发迫切地想要抓住仅剩下的一点点似乎还能在他掌控之中的东西。实际上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不管摄入药物还是鸦片,除非他主动抛弃自己的欲望,这具身体只会无药可救地越来越糟——更何况那些印记已经给他的躯体留下了无可逆转的改变。研习某些特定的无形之术的学者都应知道——至少对于我的导师而言——躯壳从来只是累赘。我的心底同时滋长起窃喜和不安,窃喜于窥探上位者的弱小,不安于对自己未来的隐约预知。

  

  我导师的邪名还在蔓延,一位不寻常的访客敲响了我的房门。多管闲事的警探,隶属于防剿局,我从我的导师琐碎的抱怨里得知他的名字,并一眼认了出来。对话内容简洁,调查直接了当,道格拉斯警探没有找错人,我对我导师的了解足够他构建起完全可靠的证据。他邀请信徒一同踏入蜕衣俱乐部,在昏乱的光线中推杯换盏,共饮彼此深埋于心的欲望;他独自在深夜外出,目光失焦,步履虚浮,有传言说他的思绪正徜徉于漫宿,另一种说法是他的脚步溯循着大脑回路中游走的追忆;雇工或是警察进了他的教会便一去不返,每一个满月时分教会的墙砖内都涨出异常汹涌的光芒;他的病房,也许还有一切他涉足过的别处,鳄梨洗发水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出的隐秘香氛久久不散;还有,还有他那双失去人类色泽的,隐秘而狂热的眼睛……我眨了眨干燥的眼,对警探说:“没错,我的病患极有可能罹患谵妄,我的学徒和护士们都同样担心他的病情。在我看来,呓语本身就是病人症状的外显,至于他话语的内容……原谅我实话实说,先生,那些时髦的精神分析医师肯定比我更有用些。和你们警察一样,医师也各有所职,不是吗?”

  太阳落下了一半,一只乌鸦从公寓的窗台上飞向远方,警探被我煞费苦心打发离开,无功而返。

  

  许多晚上,我给我的病人更换点滴的时候,看到他入迷地望着月亮,用和谐的语调呢喃着不为人知的秘文。我一手给注射器套上透明的安瓿,一手按住他乌青的左手,忽然找到了那个注射过鸦片的针孔,由于针头直径过大,那个伤口直到现在依然红肿地敞开,仿佛正注视着我,又或者注视我的另有其人。我想起先前曾有一枚不属于任何市面上任何流通货币的铁币在我的病患指节分明如接骨木的五指间来回轻盈地跳动,又在某次他回到病房之前消失无踪。据说我的导师将其付给一位学者,学习一门耶稣基督时期犹太人的常用语言。我依次用碘酊和酒精擦拭我导师青白的血管,输液针流畅地没入皮肤,沿着静脉的走向拱出一道小小的凸起。大学本科时期,临床医学课程,是我的导师亲手教导我如何进行注射。扎紧止血带,排尽气体,装上安瓿,先涂碘酊再抹酒精,三,二,一,我初次上手就精准地将针头送进了白鼠的静脉。我的导师笑着为我送上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毫无区别的溢美之词,那套熟悉的话术: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这话我从上大一听到博士毕业,以致于我怀疑此人对他每一个学生都会这么说。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导师狡猾地见证了迄今为止我经手的第一次静脉注射与最后一次。眼下针头已经被医用胶布固定好,广口瓶稳当地挂在铁架的顶端,我病床上的的导师回过神来,对我轻声道谢,如同对任何一个医护人员道谢一样。我不发一言地摘掉乳胶手套,回到书桌前,为百利金钢笔吸满墨水,钴蓝色的液体在笔尖的空隙间滚动,令我又想起静脉脉搏轻微的起伏。我在病历一栏又添上两笔,思索的对象不言自明——麻烦的病患,过去的老师,这个距他仅有数英尺之遥,却仿佛遥远得难以看清的瘦小男人。

  

  不知何时,我已经成了全诊所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我脱下白大褂,裹上大衣和围巾。我把手伸向大衣口袋,只摸到了皮夹和冰凉的钥匙。我这几天总想抽烟,但总忘记买烟丝,昨天出门的时候好像也是如此。今天晚上凉气格外重,四周更阴沉了些,昨天这个点还亮着灯的一户人家今天已高高拉起了窗帘。我用力眨了眨眼,又用袖口擦了擦眼镜,再次确认一遍大衣的扣子全都扣紧。

  一切预感都有迹可循。我被一个奔逃的身影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身影发出血腥味和腐臭味,踉踉跄跄地越过我逃向远处的夜色里。不管怎么看,这样的人出现在街头都显得格外可疑,我来不及确认自己的钱包是否被光顾过就本能地追了过去。对方的速度不算很快,至少对一个扒手而言不够,我抓住对方的手腕,厉声问他:“干什么的?”

  出乎意料地,对方瞬间垮了下来,甚至没有多挣扎一下。我低下头,和一张不成人形的面孔四目相对。我确信自己此前没有见过这个人,他衣衫褴褛,饥饿,干瘦,双目深陷,手腕青紫,似乎遭遇过多日的囚禁。

  “救救我!”我才发现此人的理智已趋近狂乱,“救救我……救救我!我,我被一个疯子关起来了!那个天杀的狗娘养的……我被关到了他的教会……那个地狱!”

  我看向此人跑来的方向,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什么人?”

  “他们称他为教授,导师,创教者……我亲眼看到,我亲眼看到和我一道做工的同伴被先我一步关起来,他还,他还用邪恶的祷词把我的同伴的尸体……绿色的,生满植物的尸体,是了,那具尸体还在动!它还能听他的话……然后他……

  我感到后背一热。我问:“什么导师?”

  男人虚弱地跌在路旁,目光空洞得像黑夜被剜去一个窟窿。他的嘴里吐出凌乱的低语,既如同某种我未曾听说的古老语言,又如疯人濒临绝望的呓语。我终于意识到这个家伙已不再是人,只是一具被摄食了知识与灵魂的全部的空壳;而我对别人剩下的残羹冷炙没有兴趣。我把他放回路边。多管闲事的警探会照顾他的,倘若他有精力的话。

  

  我关上公寓的门,公寓的书桌上工工整整地摞着几本从我的导师床头借来的书。除了文献本身,书上还分布着书籍的正当所有者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批注。那些文字有种神经质的工整,有些是关于原文的深入解读,有些则显然是从梦中醒来后随笔记录下的混乱信息。倘若警探能带走这些,他必定能获得一次升迁的良机。我再一次确认门窗已经紧锁,从上次读到的地方接着读起来,连带那些笔记一起。如同濒死的旅人踏入无主的果林,无形之术甘美的汁液流入我的喉管,又被血液孜孜不倦地传递到四肢百骸之中。当一个又一个夜晚迎来终结,白日的曙光占据表皮之上的世界,我彻底将这些窃来的知识悉数拆吃入腹。我的颅内悬起长明的灯盏,如圣灵感召般预见到我即将选择的道路——

  去找我的导师,去追随他吧,他拥有信徒,原料,还有最重要的——那些亵渎却必需的仪式,远多于被我窃取的这些。我从摇椅上站起来,下肢传来一阵血管被揉皱般的酸麻。没错,那也正是我的先生、我的老师、我睿智的指引者一直在等待的不是吗?去追随他——然后,也许,我将有机会取而代之……

  次日是一个与往日仿佛并无不同的,铅灰色的冬日,我的导师第一次将膝头的书放到一边,打开窗户,凝望空中。那本翻译了一半的希腊文著作顺着棉布床单滑下去,轻盈的纸张在风里哆嗦着翻过一页。病床前的我便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的病人色泽如白蜡的手指开始有规律地以秒针每转动一格的频率敲击着床沿,缺少打理的头发像枯败烧焦的玫瑰花瓣,但他依旧目光如炬;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这是个主动发起谈话的良机,我的喉头跳动了一下,然而我的导师却抢先一步开了口,用平素的谦卑口吻,询问我愿不愿意帮他一个忙。他的语调胜券在握,似乎确定了不管内容如何,我都一定会答应。我如他所愿地点了点头。这位麻烦的病人会提出什么要求呢?生理盐水,更换床褥?再来一剂鸦片酊,又或者……我会要求护士好好满足病人的一切需求。然后就该轮到我了,我相信自己将提出一个令他满意的要求。

  我的导师扭头朝我苍白地笑了一下,眼皮与睫毛不祥地遮掩住他辉光漫溢的眼。他望向树木投下的影子,乌青的唇微微颤抖着,吐出对自己最后的判决:“记住这一刻。正午十二点——名为残阳的司辰所司掌的时辰——我的结尾,我的死期。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所以我要交给你我的一切,连同辉光之镜,我未完成的欲望——”

  然后,他的呼吸便平静地停止了,平静得像病房的排气扇突然停下,仿佛早是已死之身。辉光之镜伟大的教主,解明的先行者,我的先生,我的老师,我睿智的指引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败给了缠绕他已久的恐惧。那绝望的气息从他住院的第一天起就缠绕在他的周身,腐朽的味道过于强烈,又与这里的环境如此合宜,以至于我都快要习惯了。然而终有一天,啮咬朽木的老鼠咬穿了地基,那轰然倒塌的大厦瞬间毁灭了他。他做足了准备,距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但我暗自等待的那出落幕却猝然而至,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我的导师确实是把一切献给了辉光,连同生命在内。我以为自己会苦涩得无法动弹,但实际上我确认病人完全失去生命体征,叫来护士,联系逝者的亲友与常日待命的入殓师,每一步都被规范地完成,让我几乎忘却几个小时前对辉光那无比热切的渴求。直到尸体被抬走,病床床单被撤下,我才如梦初醒般,对着病床空荡荡的铁制骨架与逐渐消弭的古怪气味涌起一丝陈旧的惆怅。我把攥在手心的乳胶手套扔进垃圾桶,左手小指的死皮已被我自己撕咬得冒血。我把已故病人的病历本塞进文书堆的角落,过了一会又怅然若失地将它拣起来。我重新翻阅了一遍那些他亲手写下的字句,惊觉距我的导师办理好住院手续还是不到四个月前的事。

  今天,我下班很早。

  

  小号手吹起哀悼的乐曲,身穿黑衣的信徒们自发跟随着送葬的队列穿行在街道上,没有人知道那些他们正在想些什么。我站在街边对葬礼冷眼旁观,把尼龙大衣又裹紧了些。一个戴着漆黑宽檐帽的女孩看到我时,踏着碎步离开送葬的人群,往我的手中塞了一张纸条。等到她走远后我展开纸条,上面是一个用工整字迹写就的地址,鳄梨洗发水的气味从舒展的褶皱间弥散而出。

  我初次踏入辉光之镜的教会,除却一些间或传来呻吟的壁橱带来的不和谐音,绝大多数布置堪称刻板的整洁。教堂的彩窗玻璃被改装成了镜子,原本用于供奉耶稣的壁龛上摆着蜡烛、一些闪烁的液体,还画着一只眼睛。我知道那是瞳中扉的象征,我却还是忍不住想起了我导师的眼睛。我一眼认出了坐在长椅上的女人,一位灵媒师,我导师至少两位以上的情人中陪伴他最久的一位,也是他最为忠诚的追随者。三年前我在市中心见到我的导师时,她就跟在他的身边。我恍然意识到,我自己同样深深铭记着那次会面,与那双漫溢辉光的眼睛对视的感受如同发生在片刻之前。如今她已被擢升至我的导师所能擢升的最高位,使她得以在梦中窥见须臾和永恒的未来。那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松开一颗大衣纽扣,指尖探向自己的衣领,如愿摸到了那道沉重的折痕。女人毫不意外地望向我。转过头来的时候,挂在她耳朵上的金色挂坠微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折射出蜡烛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刺目光芒。

  我发觉她平静而狂热的语调和我的导师如出一辙,就像我导师的一部分依然活在她的身上:“我们的创教者说,不论最终他是否实现了功业,辉光之镜都将交予你手。我看不到他的未来,但我能看到你的。你是扑向烛火的飞蛾……现在,引领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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